我心已许
  艾德酒馆顶层的房间,烛火摇曳,将艾琳夫妇这方私密空间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温暖。
  伊莉丝就着昏黄的光线,垂首专注地为面前的红发姑娘处理手臂上的擦伤。
  棉布蘸着药酒,轻轻拂过红肿的肌肤,引来女孩细微的抽气声。
  “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,”伊莉丝手下不停,声音放得轻缓,“我记得你和父母在王都边境经营着一家不错的旅店,怎么会……”她抬眸,目光带着探询落在安娜脸上,“落到那些人的手里?”
  安娜抿了抿嘴唇,眼睫低垂,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瞳孔,整个人瞬间被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占据,仿佛沉入了冷冰冰的水底。
  “你们走后不久,阿瑞斯带着他的平民军就占领了王都周围。”女孩的声音干涩地开口,“他们……军纪严明,对平民秋毫无犯,我们难得过了段安生日子。”
  她顿了顿,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,“可后来,不知为什么,他突然带着主力撤走了……阿瑞斯一走,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狼虎豹就全扑了上来。为了争夺王都这块肥肉,打得昏天黑地!我们这些夹缝里求生的,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……”
  阿瑞斯撤军……
  伊莉丝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。
  这个词,上一次听到,还是在梅尔基亚喧闹的市井街巷,当时她跟赫克托尔还有……另一个男人在酒馆里还发生了些摩擦。
  那时,她满心只想着逃离那座城堡。如今,从安娜口中,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听到这个“故事”,心境竟已天翻地覆。
  那场突然的撤军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?或许还真值得她深挖一下。
  伊莉丝心中暗想。
  她压下翻涌的思绪,继续缠着纱布:“你们原本打算去哪儿?后来……又遇上了什么事吗?”
  “想投奔梅尔基亚的远亲,”安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,“路上……遇见了劫道的。太乱了……刀光剑影里,我和爹娘……就这么冲散了。再后来……”
  她没再说下去,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,兜兜转转的噩梦终点,便是那阴暗腥臭的地牢。
  伊莉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,闷闷地发沉。
  她利落地打好最后一个结,轻轻拍了拍安娜冰凉的手背,试图传递一丝暖意:“别怕,安娜。在这里很安全。我会托人打听你父母的消息,说不定很快就能团聚。”
  安娜怯生生地抬起眼,眸中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脆弱和对眼前人的感激:“谢谢……伊莉丝姐姐。”她的视线飘向伊莉丝身后静立如影的男人,脸颊倏地飞起两片红云,慌忙又低下头去,声音细若蚊蚋,“还……还有卡斯帕……哥哥。”
  “听见没?”
  伊莉丝“唰”地转过身,金棕色的眼眸斜睨着卡斯帕,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般刮在人身上,“人家谢你呢,卡斯帕——哥、哥。”
  她刻意拉长了尾音,带着点磨牙的意味,“还杵在这儿当门神?下楼去,劳驾艾德老板再开两间房。”
  “两间?”
  卡斯帕嘴角的弧度几乎压不住,非但没因这明晃晃的指使而恼,反而因她难得流露的、带着酸味的别扭劲儿而愉悦起来。
  他好整以暇地反问,红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。
  “床就这么大,”伊莉丝没好气地将染血的纱布、药瓶一股脑塞进他怀里,力道带着点泄愤的意思,“谁要跟你挤!”
  她抬脚就往外走,脚步带着点刻意的急促,差点与端着茶盘进来的艾琳撞个满怀。
  “哟,我来迟一步?”
  艾琳眼波流转,视线在伊莉丝绷紧的侧脸和房间里残留的微妙气氛间快速扫过,唇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,“茶都备好了,怎么人都散了?”
  “哪里迟了?”伊莉丝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,侧身让开,“这不,后面还有人等着您这杯茶呢。”
  话音未落,人已像阵风似的刮出了房门。
  艾琳的目光追随着伊莉丝的背影,旋即落在几乎同步抬脚欲追的卡斯帕身上,笑意更深。
  她扭着腰肢,风情万种地将茶盘放在安娜面前的小几上。
  这边卡斯帕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口,房间里瞬间只剩下艾琳和兀自低着头的红发少女。
  艾琳慢条斯理地斟了杯热茶,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打着旋儿,袅袅热气蒸腾。
  她将茶杯推到安娜面前,指尖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杯壁。
  “尝尝?”艾琳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磁性,眼神却带着一丝锐利,捕捉着女孩的每一个反应。
  安娜迟疑地伸手去接,指尖刚触到滚烫的杯壁,就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指尖一缩,差点失手打翻茶杯。
  “烫吗?”
  艾琳似笑非笑地问,红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  “还……还好。”
  安娜强撑着回答,飞快地将那杯烫手山芋般的茶放回桌面,指尖藏在桌下,再不敢碰一下。
  “小妹妹,”
  艾琳倾身向前,声音压得低低的,带着过来人的通透与告诫,“这‘有妇之夫’啊,就像这刚沏好的滚茶。”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杯沿,“瞧着香,闻着也诱人,可贸然去碰,只会烫得你皮开肉绽,疼进骨头缝里。明白吗?”
  安娜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,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  “哎哟,哭什么?”
  艾琳抽出丝帕,动作轻柔地替她揩去眼角的湿意,语气软了下来,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沧桑,“傻孩子,人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啊,最容易把一根救命稻草,错当成能托付终身的大树。别人向你伸出的援手,就像黑暗里唯一的光,你当然想死死抓住,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……可是亲爱的,”
  她叹息着,将安娜轻轻揽入怀中,拍抚着她单薄的脊背,“那不是爱,那只是溺水之人本能的依恋。等你缓过这口气,走过这段路,天高地阔,自有那比眼前人好上百倍千倍的少年郎等着你,懂吗?”
  女孩的眼泪终于决堤,伏在艾琳温暖的怀抱里,无声地啜泣起来。
  ——
  伊莉丝回到隔壁房间,把自己摔进那张不算柔软的床铺,像条被捞上岸的咸鱼,只觉得浑身不得劲。
  她瞪着头上黑漆漆的天花板,脑子里乱糟糟的,像塞了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。
  到底怎么回事?
  她烦躁地翻了个身,身下的旧木床板发出“嘎吱”一声刺耳的呻吟,莫名点燃了她心头的无名火。
  “吵什么吵!”
  她泄愤似的,一拳狠狠捶在床板上。
  “咚!”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  “嘶……”
  没控制好力道,指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痛,她龇牙咧嘴地甩着手,倒吸一口凉气。
  笃——笃——
  就在这时,门板上传来两下极轻、极有规律的叩击声。
  伊莉丝像受惊的兔子,瞬间把那只红肿的手藏到身后。
  她深吸一口气,走到门边,拉开一条门缝。
  卡斯帕那张熟悉的、带着点探究神情的俊脸出现在眼前。
  伊莉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想把门拍上。
  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比她更快,稳稳地撑住了门板。
  力道温和,却让她合不上门。
  “你来干嘛?”她堵在门口,没好气地问,丝毫没有放人进来的意思,“不是给你开了另一间房?”
  “来拿东西。”
  男人目光越过她的肩头,在房间里逡巡,声音低沉含糊,实则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——那微蹙的眉头,抿紧的唇角,还有……藏起来的手。
  “哦。”
  伊莉丝应了一声,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憋闷了,侧身让开通道,语气干巴巴的,“自己找。”
  卡斯帕踱步进来,步履从容。
  他背着手,在这间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慢悠悠地转悠,目光扫过简陋的家具、窗棂,又落回伊莉丝身上,像是在寻找什么稀世珍宝,又像是在刻意延长这微妙的独处时光。
  “你到底在找什么?”
  伊莉丝终于按捺不住,背对着他站在窗边,声音带着被戏弄的薄怒。
  “找……”
  男人倏然转身,嘴角噙着一抹得逞的、近乎狡黠的笑意,一步步逼近,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,将她笼罩在墙壁与他胸膛之间狭小的空间里。
  他依旧背着手,微微俯身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和敏感的耳廓,“找我的宝贝。”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。
  “找就找!离这么近做什么?”
  伊莉丝皱着眉,伸手去推他坚实的肩膀,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,“再说了,这破屋子哪有什么宝贝?”
  她的视线慌乱地越过他,试图在房间里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物品。
  “不离近点……”卡斯帕低笑出声,藏在背后的手臂猛地绕到她身后,稳稳托住她的腰臀,骤然发力——伊莉丝只觉得身体一轻,整个人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托抱起来,抵在了冰凉的墙壁上。
  “怎么抱住我的宝贝?”
  “谁是你的宝贝!放我下来!”
  伊莉丝又羞又恼,抬手作势要打他肩膀。
  这一次,手腕却被男人温热的掌心精准地包裹住,力道不重,却让她动弹不得。
  “还疼吗?”卡斯帕的目光落在她那只被藏起、此刻却被他握在手中的手,指关节处果然红肿了一片。
  他浓密的长睫低垂,如同蝶翼轻颤,一个轻柔得近乎虔诚的吻,羽毛般落在她微烫的伤处。
  伊莉丝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,指尖猛地一颤,下意识想抽回手,却被他握得更紧。
  她别开脸,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:“早不疼了!你快去休息,明天还有一堆事……”
  “那可不行,”卡斯帕打断她,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,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腿弯,让她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腰身,“眼下还有件最最要紧的事没做。”
  伊莉丝被迫环着他的脖颈,困惑地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红瞳。
  烛火在他眼中跳跃,清晰地映出她一人微怔的倒影。
  “还没有告诉我的宝贝,”他仰起头,鼻尖几乎贴上她的,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又重逾千钧,
  “我心已许。”
  话音落下的瞬间,滚烫的唇瓣覆上她的柔软,攻城略地般强势地闯入她的“领地”。
  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,将所有未尽的话语和翻涌的心绪,尽数封缄在这个漫长而炽烈的吻中。
  烛火在墙上投下两个紧密交缠的身影,劈啪一声,炸开一小簇明亮的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