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0章无所适从
  铁灰色林宝坚尼如同蛰伏的巨兽,悄然匍匐在富临饭店侧街晦暗不明的阴影里。
  引擎早已熄灭,车内一片死寂,唯闻窗外的暴雨疯狂抽打车顶钢板的尖锐,如同无数冰冷的指甲在抓挠棺盖。
  雷耀扬枯坐驾驶座,左手铂金婚戒在仪表盘幽绿微光下,泛着冷硬的光泽。他死死攥紧方向盘,手背青筋因过度用力而暴突,带着小幅度的颤抖。
  许一模棱两可的态度,以及末尾那几句话,还在他脑中反复回荡。
  那男人所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,狠狠砸碎他精心构筑了数年的逃离之梦。不是梦碎,而是通往梦的路,被一座名为「奔雷虎」的冰山彻底撞沉,连带着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,也拖入冰冷的深海。
  奥地利警方审查…驳回…就连齐诗允和方佩兰都有被标记的可能性……他本以为自己洗得够白,以为金钱与手段能铺平道路,却不想…有些烙印,是刻在命运骨髓里的,永生无法剔除。
  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恐慌,如同墨汁滴入清水,迅速在他胸腔里弥漫、扩散,几乎要搅浑他的血液。
  男人蓦地松开方向盘,压抑的喘息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。
  恍惚中,他仿佛能看到齐诗允那双清澈、带着信任与期待的双眸,还有方佩兰那慈和、已全然接纳他的笑容…这一切,都可能因为他那无法洗刷的「奔雷虎」烙印而崩塌、毁灭……
  愤怒,一种无处发泄、只能焚烧自身的愤怒猛地窜起!他几乎要控制不住,想一拳砸碎眼前昂贵的真皮仪表盘!想将这座虚伪又逼仄的城市轰碎!
  凭什么?
  他只想抓住一点光明,只想护住那一点温暖,凭什么那些过往的幽灵,那些冰冷的规则,就是不肯放过他?!
  但下一秒,更深的恐惧将这怒火狠狠压灭。
  他不能失控。
  因为许一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,仿佛还在黑暗中盯着他。他任何一丝异常的举动,都可能引来更彻底的毁灭。他必须撑住。必须把这一切惊涛骇浪,死死压在矫饰的面具之下。
  男人深吸一口气,可那空气冰冷刺肺,激得他猛地从置物格里摸出雪茄盒,但手指颤抖,几乎抹不开打火机的拨轮。
  而当火苗骤然亮起时,就像一道危险的警灯,映亮他瞬间扭曲又强行压制的面部肌肉。
  当浓烈辛辣的烟雾涌入肺叶时,猛的带来一阵剧烈呛人的咳嗽,却也暂时压下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慌。尼古丁的麻醉感缓慢蔓延进体内,雷耀扬靠在椅背上,获得一丝短暂的安宁,任由窗外暴雨声吞噬一切。
  可《安魂曲》的旋律不受控制地在脑中轰鸣,每一个音符都像砸在他的心脏上。
  诗允…诗允…这个名字,在他灵魂最深处无声地尖叫,带着无尽的愧疚与恐惧。他该如何面对她?该如何告诉她,他们向往的阿尔卑斯山雪峰、多瑙河的宝石蓝…都因为自己肮脏的过往,化为了泡影?
  甚至可能…连累她们永无宁日?
  时间,在暴雨声中飞速流逝。
  直到雪茄燃尽,烫到指尖,带来极快又尖锐的痛感。男人猛地甩开烟蒂,那点刺痛,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  他绝不能倒下。
  雷耀扬用力闭上眼逼迫自己冷静,再睁开时,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被冰封的绝望。
  他仔细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西装外套,将墨色领带重新拉紧,直到感到一丝窒息的压迫感逼近喉咙才松开手。
  后视镜里,自己面色略显苍白,但眼神已恢复沉静,只是那沉静之下,是无人能够将他拉回的万丈深渊。
  男人推开车门,暴雨瞬间扑打在身上。
  他任由雨水冲刷了几秒,仿佛想洗去一些无形的东西。
  而后,雷耀扬才撑开伞,迈步走向富临饭店那金碧辉煌、却仿佛通往另一个审判场的大门。
  每一步,都像踩在刀刃上。
  鞋跟敲打湿漉漉的地面,声音被暴雨吞没。
  他脸上的面具已然戴好,但看似平静无波的外表下,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裂痕,岩浆般灼热的绝望与恐惧在疯狂奔涌。
  而富临饭店包厢里的温暖灯光、佳肴香气、以及齐诗允可能带着一丝埋怨却依旧温暖的目光,此刻于他,不啻于一场最残酷的刑罚。
  富临饭店最大的包厢,隔绝了街市的喧嚣。
  雷耀扬在原地站定,包厢门被侍者无声推开。
  暖融灯光、鲍汁浓香、以及悠扬的南音瞬间涌来,与车内的冰冷死寂割裂如两个世界。
  剔透锃亮的水晶吊灯将无数棱面切割后的光斑泼洒而下,落在铺着暗红丝绒桌布的圆台上,将中央那盅煨得浓稠发亮、泛着玛瑙般深红光泽的「阿一鲍鱼」映照得如同稀世珍宝。
  “对唔住,阿妈,诗允。”
  男人开口,声音刻意放松,却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砂砾感,是紧绷神经摩擦出的杂音。他挤出笑意,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和风度:
  “塞车,又落雨。”
  借口苍白得像一戳就破的纸,但他必须说。
  “哎呀,落雨就慢点开车嘛,安全最紧要!”
  “耀扬,快坐低,鲍鱼焗得啱啱好!”
  方佩兰微胖的身形,裹在女儿为她特意定制的绛紫色丝绒旗袍里,手腕上,那只翡翠玉镯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。镯子水头极足,几缕灵动的阳绿飘花如同被禁锢的春水。
  看见雷耀扬终于到来,中年女人的脸上立刻漾开慈和皱纹,眼角的担忧稍稍褪去。
  但她说着,目光却悄悄掠过女儿紧绷的侧脸。
  空气里,弥漫着顶级花胶的胶质香气、陈年花雕的酒香,以及一种名为富贵的、沉甸甸的压迫感。
  齐诗允抬起眼,妆容精致的眼底却藏着一丝被等待消耗殆尽后的冷倦。她的目光落,不由自主在他肩头未干的水渍和略显难看的脸色上。
  憋在心里的那些猜测,在舌尖滚了滚,又被强行咽下,只化作一声极轻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冷哼。
  她将面前骨碟里的清蒸东星斑细心剔去刺,推到母亲面前,动作利落,带着一种无声的抗议。
  方佩兰没有多说,只是脸上继续堆出笑意,圆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珍重,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镯子那冰凉的翠色,眼尾细密的皱纹微微上扬:
  “普通过个生日而已,耀扬你太破费喇。”
  “不过这个鲍鱼溏心焗得透,确实比我们清和靓叁分……”
  姗姗来迟的雷耀扬笑着,将西装外套脱下随意搭在椅背,他随手解开领带,领口的两粒扣子被他烦躁地扯开,露出紧绷的脖颈线条。但面对方佩兰,他仍然保持一贯的恭敬礼貌:
  “没有破费,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开心食饭最紧要。”
  “诗允讲,你最钟意那支摔碎了。这个,就当稍作弥补……”
  男人身上那股烟草混合古龙水的气息,此刻,被杯中温热的陈年花雕酒气一蒸,变得愈发浓烈,甚至有些格格不入。
  佳肴在前,却味同嚼蜡。
  他知道,那枚定时炸弹必须由自己亲手引爆。
  雷耀扬深吸一口气,喉结颤动,仿佛咽下的是玻璃碴。他仰头灌下杯中酒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也给了他一丝开口的力气:
  “阿妈,奥地利…那边……”
  “移民手续…遇到点问题,需要…延迟点。”
  他不敢用「驳回」二字,那太过绝望。但声线里,带着一种被酒精和更深层焦灼浸泡过的沙哑,打破了席间刻意维持的平静。
  话音落下,方佩兰夹菜的手顿在半空,眼底掠过一丝无措的茫然与担忧,她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问什么。
  而齐诗允却猛地抬头,目光如锥,瞬间刺穿他强装的平静。那里面,没有雷耀扬预想中的震惊或者失落,反而迅速凝结起一层薄而锋利的怒火。
  她几乎是立刻接口,语速快而清晰,带着一种刻意撇清的锐利:
  “延迟?好哇。”
  女人将目光扫过对方,又迅速移开,仿佛多看一眼都吝啬:
  “公司刚接下怡和集团全年的公关合约,况且清和酒楼生意咁好,也根本抛唔低。”
  “移民?以后得闲再讲。”
  斩钉截铁说罢,齐诗允拿起公勺,舀起一勺蟹黄羹,力度不轻不重地放进母亲碗里,但还是将汤汁溅出少许。她的视线死死锁住男人的眼睛,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疑虑和对他今日再次食言的怨怼:
  “我这个人也不似雷生……”
  “做生做死打拼半生的江山,可以说丢就丢,说走就走。”
  那冰棱般的眼神,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少许不易察觉的伤痛。
  但「江山」二字,被她咬得格外清晰。
  每一个字,都像巴掌扇在雷耀扬脸上。她听懂了他的「延迟」,也听懂了他的无能为力。她没有追问原因,只用最干脆利落的方式,将他的失败、他的「麻烦」推开。
  仿佛移民计划,从来只是他一个人的痴念,与她无关,与他们的未来无关。但这种干脆,比任何埋怨都更让雷耀扬窒息。她保全了自己的体面,却也将他推得更远。
  “滋啦——!”
  一声尖锐刺耳的锐响骤然撕裂了空气。
  是雷耀扬手中的银叉尖,狠狠地划过面前细白骨瓷碟的边缘,刺破了燕窝羹的甜腻。
  男人胸腔那口浊气,堵得更死。
  他看着她故作忙碌、却紧抿的唇线,看着她眼底那簇被强行压下的失望火苗,所有解释、所有道歉都苍白无力。
  他只能沉默,端起酒杯,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,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胃底,却暖不了分毫。
  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转小,淅淅沥沥,敲打着玻璃,如同呜咽。
  包厢内,水晶灯依旧流金泻玉,佳肴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,却再也无法拼凑出十分钟前那勉强维持的温馨假象。
  “江山?”
  听到齐诗允久违的刻薄嘲讽,以及偏向施薇的执着,雷耀扬的心在刹那紧缩。
  但他不忍责怪,只是于喉间滚过一声极低、极冷的笑,那笑声像砂轮在粗糙的铁器上摩擦,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残酷。
  他拿起桌上的酒瓶,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花雕。
  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荡,在灯影下折射出如同稀释鲜血般的波光。而男人的视线没有望向方佩兰,反而将目光投向齐诗允。
  那眼神沉甸甸的,如同坠入深海的石头,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恳求与愧疚,他盯着杯中晃动的血色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与绝望:
  “新界北填海造出来的那些楼盘,看着光鲜亮丽,地基往下挖深点…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!”
  说着,男人盯住对付,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焦灼与惶然:
  “不走?难道等它塌下来,把所有人都活埋?!”
  他意有所指,每一个字,都像在咀嚼着刚刚在书店里那场冰刃交锋的余寒,更是在回应方佩兰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…那个用大排档养活女儿、双手布满油烫伤疤也要护她周全的世界,不能再被卷入腥风血雨。
  “塌下来也是你自己挖的坑!”
  银叉“当啷”一声,被狠狠砸在细白的骨碟上,发出刺耳的锐响。
  齐诗允猛地站起身,胸口剧烈起伏。
  积压了叁年的疑惧、对他身份秘密的探究、今日突然失约的委屈和等待…以及对这突如其来的对移民的抗拒,如同冲破堤防的洪水,再也无法遏制!
  她清亮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颤抖,她实在很想当面质问一句他到底是谁!
  可她害怕问出口,如同覆水难收,她与他,再也不能回头。
  空气瞬间凝固。
  鲍汁浓郁的香气,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铁块,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胸口。奢华的空间里,只剩下水晶灯电流微弱的滋滋声,以及齐诗允急促而压抑的喘息。
  “啪嗒!”
  方佩兰手中的白瓷匙羹脱手落下,生生砸进盛着金汤蟹黄羹的炖盅里,溅起几点滚烫的油星。
  气氛凝滞到极点,方佩兰看看女儿,又看看雷耀扬,用力按住齐诗允略微发抖的手背,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圆融:
  “不紧要不紧要…好事…好事多磨嘛……”
  “香港都几好呀!大家都喺度…食翅,快食,凉咗就腥气了…”
  她试图用食物温暖这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,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插入的、近乎尖利的腔调,劈开了凝滞如铁的沉重空气。眼底忧虑,却更深重。
  方佩兰伸出另一只手,颤巍巍地拿起公勺,舀起一大块她刚才还赞不绝口的溏心鲍,胶质在她抖动的勺子里晃动得更加厉害。
  她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手忙脚乱地将那勺鲍鱼放进雷耀扬面前几乎未动的碗碟里,语无伦次地重复着:
  “耀扬你尝尝…快尝尝……”
  “这溏心焗得好靓…凉了…凉了真系会腥啊……”
  中年女人声线哽咽颤抖,眼泪一直强忍着没有落下,但那声音里的慌乱与哀求,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碎。
  雷耀扬胸腔里堆聚的火气,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强行压制,他睨了一眼被方佩兰拉回座位的齐诗允,重新整理好情绪,淡淡笑着回应桌对面的中年女人:
  “多谢妈。”
  “你也食多点。”
  包厢重归暂时的平静,虽然已经极力挽回,但这餐饭吃得极不愉快。
  几人走出饭店时,齐诗允带着母亲绕过家中等待的司机,径直坐上了泊在路边的红色计程车,半句话都没跟身后神情冷峻的男人交代。
  短短几个钟,本来在家中还无限温存的夫妇此刻却冷到谷底,如同陌生人。
  雷耀扬站在原地,看计程车尾灯渐渐消失在视线里,直至汇入车流消失不见。
  海风裹着春雨的潮气铺面而来,却把他的心,吹得龟裂碎散。
  裂痕无声蔓延,如冰冷的海水渗入,沉默地吞噬着一切。
  海庭道,芙蓉花园。
  七十平方米的温馨小家,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旷冰冷。
  对岸维港灯火,被紧闭的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冰冷的条纹,投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,如同监狱的栅栏。空气里,是几盆兰花的淡雅香气,却无法驱散从富临饭店带回来的沉重压抑。
  回来的路上,雷耀扬的电话一直打来,齐诗允完全不接,直到她进了卧房,愤恨地将后盖电池扣掉甩在床头。
  方佩兰换下那身富贵旗袍,穿上了一件洗得略微发白、却无比舒适的旧棉布衫。
  中年女人微胖的身形陷在柔软的布艺沙发里,透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疲惫。手腕上那只冰种翡翠玉镯在头顶象牙白的光线下,幽幽地泛着冷光,不复包厢里的温润。
  “阿允。”
  她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,嗓音带对女儿独有的温厚与包容,试图融化空气中的坚冰:
  “过来,同阿妈讲讲,今晚点解发咁大火?”
  中年女人依旧清明的眼睛看着从卧房出来的齐诗允,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:
  “耀扬他…临时有事迟到,肯定是有他的苦衷跟难处。虽然你嫁给还不到一年,但是婚前婚后他待你、待我,哪样不是尽心尽力?”
  “现在闹得这么僵,你这样不跟他讲一声就跑回来怎么行?”
  她试图为雷耀扬开脱,话语里,是真切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。
  听罢,齐诗允不语,只是走过去,蜷坐在方佩兰身旁。
  她用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,下巴抵在膝头,目光空洞地钉在对面电视屏幕上闪过的每一帧画面。
  富临饭店里那声刺耳的银叉刮碟声、雷耀扬眼中深不见底的焦灼与阴鸷、还有自己那句如同利刃般朝他掷出的话语———
  所有的声音和画面…仍在她的耳膜和脑海里疯狂嘶鸣、冲撞。喉头像被一块烧红的巨石死死哽住,真相的利刺和汹涌的委屈几乎要破胸而出。
  但最终,所有的惊涛骇浪和负面情绪,都被她用尽全力压缩成一句粗粝的砂砾,艰难地挤出牙缝:
  “…冇事。”
  她抬起头,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,眼底布满疲惫的红血丝:
  “只是…今天是你生辰,他让我们等那么久…所以很心烦。”
  她迟滞了几秒,声音低下去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歉疚:
  “对不住阿妈…”
  “搞砸你的生辰宴…我真是…好对不住你………”
  这句话说出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又被她死死忍住。
  方佩兰深深地叹了口气,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。这看似惯常的动作,却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:
  “傻女。”
  “你们肯陪我过我就好开心喇,但是你们两个闹别扭…伤感情呀。”
  “移民的事可以再商量……总之呢,不管有什么问题,讲开了就好,何必搞得不欢而散?”
  “听阿妈话,明早我炖一盅汤,你带回半山去给耀扬,他那么爱你照顾你,你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乱发脾气。”
  女人的声音放得更柔,眼底却仿佛掠过深水埗那些年,劏房里漏风的寒夜,母女俩挤在一张破床上互相取暖的记忆……她用圆润如葱白的手指点了点齐诗允的额头,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:
  “油锅滚得再劲,都有冷下来的时候。”
  “两公婆过日子,最紧要的…是讲心啊。”
  方佩兰竭力避开一些禁忌的字眼,只用最朴素最世俗的道理,试图弥合女儿心中的裂痕。
  讲心。
  这两个字,像一把温柔的锁匙,瞬间撬开了齐诗允苦苦支撑的堤防。
  她再也忍不住,猛地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柔软的腰腹间,几乎是贪婪地、用力地呼吸着那旧棉布衫上熟悉的、混合着淡淡药油和阳光气息的味道———
  那是她漂泊半生、唯一确信的怀抱,是独属于阿妈的味道。
  这几年间的疑惧不安、今日席间的委屈愤怒、对雷耀扬那份又爱又恨、撕心裂肺的复杂情感…所有积压的情绪,终于化作滚烫的、无声的泪水,汹涌而出,迅速洇湿了母亲腰间的旧棉布衫。
  而方佩兰的手,只是更紧地、更温柔地环住女儿颤抖的肩膀,无言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。女人眼底也泛起泪光,但她强忍住,不让它落下。
  许久,压抑的抽泣声渐弱。
  方佩兰深吸一口气,用指腹轻轻拭去齐诗允脸上的泪痕,将声音努力扬起,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快,劈开了室内的凝滞沉重:
  “阿妈今晚有阿一鲍鱼食,有咁靓嘅翡翠戴,有高档旗袍穿…最重要嘅系…有我阿允陪住我切蛋糕!点样都好!”
  “好喇!点蜡烛喇!”
  说着,中年女人有些抖索地掀开茶几上那个包装精致的的方形蛋糕盒,上面用红色果酱整整齐齐写着「福寿安康」,插着代表「60」的两根细细的数字蜡烛。
  “嚓———”
  火苗应声窜起,小小的、橘黄色的光晕在客厅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而脆弱。跳跃的火苗映亮了两张强颜欢笑的脸庞,烛光温柔地摇曳着,在母女俩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
  齐诗允闭上眼,双手合十,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受惊的蝶翅,剧烈地颤抖着。母亲平稳而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际,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宁。
  窗外的维港灯火,在百叶窗狭窄的缝隙里静静流淌,那璀璨的光芒,此刻在她紧闭的眼睑后,却幻化成了漫天飘洒、无声燃烧的冥纸。
  “祝阿妈……”
  她哽住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触摸到,所有关于父亲惨死的阴影、对雷耀扬身份的恐惧、以及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瞬间涌上喉头。
  她用力咽下,仿佛咽下了一块带血的冰,最终只挤出最平凡、却在此刻承载了全部重量的祈愿:
  “…长命百岁,身体安康,日日开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