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章
  陈嵘暗暗点头。
  “济之从前跟着朕,是太委屈了些。朕想大将军之职他是担得起的——”
  谢质吓了一跳。这大将军位在武官之首,掌管中外兵马,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自从本朝开立此职一直虚置,没有一人担任。秦维勉上来就要追封大将军,难怪不在朝上说,而叫他们几个来开小会。
  “但大将军一职还不够尊荣!朕要给他想个独一无二的职衔,且要位在大将军之上!”
  陈嵘双目圆睁,小声谏道:
  “陛下,这、这恐怕于礼不合啊……”
  他这话刚出口,自己看见庄水北、赵与中这两个随着贺云津出生入死的将军坐在对面,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。秦维勉也不理他,自顾自说道:
  “朕想,就追封他为伏波将军!”
  陈嵘想说又不敢,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犯颜直谏。好在谢质给他使了个眼色,他便没敢再开口。
  谢质心想,疯一点就疯一点吧,如果这样能让秦维勉好受一些,那一个影响不了朝局的哀荣也不算什么。
  秦维勉又道:
  “朕还要给他封爵!就封为佑国公,希文,你说谥号该择何字?”
  啊?
  饶是谢质也愣了一下。对于异姓来说,这公爵是爵位中最高的一级,还是开国之初封了两个功臣,直到先皇时才给拿下。秦维勉起手这么高,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,只问他定什么谥号。
  谢质咬咬牙,自然是去那最高的美谥中选。
  “‘忠武’二字,陛下以为如何?”
  陈嵘又想张嘴,见庄水北、赵与中都接连点头,他又不敢说话了。
  秦维勉偏向他问道:
  “主事有话说?”
  陈嵘连忙起身:
  “没有没有。臣未曾与贺将军共事,不知贺将军的生平,谢大人和几位将军都这样说,想来十分合适吧。”
  秦维勉点点头。
  “那就请司礼处卜定吉日,入城治丧,文武官员均要沿途致祭,朕辍朝三日,亲往祭奠。”
  听到这里,谢质也早已麻木了。好在这些都是哀荣,至于别的,秦维勉心里不好受,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
  陈嵘看出了脸色,不敢在这时候忤逆秦维勉,只是小心问道:
  “敢问陛下,陵寝宜在何处?陛下可有安排?还是由臣等着人勘定吉址?”
  “自然是葬在皇陵之中。你先替朕寻一方宝地吧,贺将军就葬在朕的身旁。”
  陈嵘吓了一跳,连忙以目光向谢质寻求帮助。谢质也早惊呆了,一时不知作何反应。秦维勉又接着说道:
  “贺将军的尸骨没有寻回,朕就赐龙袍一领,置于棺中下葬。还有!贺将军要配享太庙。”
  这回谢质更是目瞪口呆。秦维勉偏不等众人反应,一边吩咐学士拟旨,一边令众人退下。庄水北是极佩服贺云津的,但连他也被吓住了。
  秦维勉又叫住了他们。
  “对了希文,王府边上那处宅院……就给庄将军住吧。”
  “……是。”
  出门以后,谢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虽说他准备让秦维勉就这一遭了了心愿,今后不再为贺云津牵肠挂肚,但这份哀荣也太……
  倒不是说贺云津配不上,只是这同葬同祀的规格,岂不是说死后他们两个还要在一起?谢质无助地想,今后太平盛世,他能立什么功劳,才能挣得跟贺云津一样的同葬皇陵、配享太庙啊?
  偏偏这份心事又无人可说。秦维勉叫他来,自然是让他帮腔的,怕司礼处的人以礼制相谏罢了。这时候,他哪敢扫秦维勉的兴。
  正在想时,陈嵘弯着腰从身后追了上来。
  “谢大人!谢大人救救我——”
  陈嵘声音压得极低,显得十分可怜。谢质从前便跟他相熟,还算有些交情。
  “怎么?”
  “谢大人!这贺将军的墓志可由谁来写呢?今天陛下的意思您也见了,这是非要给一份完满的哀荣不可啊!这朝中熟悉贺将军的人不多,军中又多是一些粗人,不通文墨。还得是谢大人您,论文采、论资历,都能使陛下满意,望您千万不要推脱,一定要救救我啊!”
  谢质笑了起来,伸手免了他的礼。
  “怎么就怕成这样。我替你写就是了,这件事可一定要办得漂亮,你自己多多用心吧。”
  “是是是是。”
  纵然心中不快,但谢质不敢拂逆秦维勉的意思。不光如此,他还积极地游说那些想要谏诤的言官,劝他们接受这一安排。
  “你们不知道,当初贺将军被李先善构陷,身中数箭!犹自强拖病体,起来平叛!要不是贺将军,相洲关和横州早就失了!再说横州,那时文俭反叛,是贺将军一个人背着陛下从城里逃出来的!你们谁曾见了?诸位大人此时谏阻,岂不是要陷陛下于不仁不义吗。”
  “可是这毕竟有违祖制,开朝未有啊!”
  “贺将军的功绩也是开朝未有!不错,贺将军是曾救过我谢质的性命,但我说的这些,都是他卫国的功劳,再说啦,这追封的职位虽高,可已无实权;爵位虽显,也无人继承;同葬共祀虽然尊贵,可并不劳民靡费。诸位大人非要让陛下不痛快吗?”
  谢质一番积极的劝阻,打消了那些言官的念头。
  之后他便开始为贺云津起草墓志。他想,这铭的部分可以交给秦维勉自己去写,秦维勉应该文思泉涌吧。
  过了几天,谢质将自己给贺云津写好的墓志拿给秦维勉看。他已经很小心了,认为秦维勉一定满意,未成想秦维勉只看了两眼就放下了。
  “再想想吧。”
  速度之快,谢质知道秦维勉看了绝对没有三行。
  晚上谢质看着自己的开头,绞尽脑汁,不知道哪里让秦维勉不高兴了。
  “故伏波将军忠武公贺公墓志
  公讳云津,字济之,朔州人也。幼学道业,明识清远。逸韵标时,胆断过人。禀萃山河,承露月宇,颐神养性,小习大成。受右将军刘氏积深荫庇,举为校尉……”
  谢质相信,秦维勉绝对没有看到这后面。但他想不通,字字都是褒美之词,秦维勉到底哪里不满意呢。
  再要他溢美,也是不能了。写成这个样子,他都怕自己死后到地下见了贺云津,要受那人的笑话呢。
  他一整晚愁得挠头,又没有人可以商量。他在房中、庭中来回地踱步,从贺云津最后一次消失往前倒数,一点点地回忆他三人的时光。
  直到他忽然想起,贺云津凭空消失并不是一次两次,早在王府的时候,那人就曾不告而别,秦维勉找了他几日也没找到。
  想到那时候秦维勉的模样,谢质一下子开了窍。
  他立即援笔涂改,却在蘸墨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苦涩淹没了他的喉咙。原来打那么早,秦维勉心里就有贺云津了。
  谢质咽下牙根的酸楚,恶狠狠地将刘积深举荐一节涂掉,斟酌着改到:
  “时帝在潜邸,识公懿行,特与拔擢,共相鱼水……”
  谢质再次拿着这篇墓志去给秦维勉看的时候,秦维勉正在看奏章。
  “希文看见山东来的奏章了吗?”
  谢质自然记得,山东刺史上表,称在蓬莱一带发现了仙踪,还说有一名什么道人炼出了丹药,要进奉给秦维勉。
  先帝年轻的时候就曾到泰山封禅,顺带去拜访了所谓的仙山。
  “他们这是又来投君所好了,”秦维勉并不等谢质回答,冷哼了一声,“心思不放在政事上,天天想这些!”
  谢质有些诧异。
  “殿下这么年轻,当然不用服什么丹药。他是想试探试探,陛下申饬一下他也就记住了。倒是……陛下在横州时得仙人托梦,怎么如今还是不信么?”
  “信是一回事,修习是另一回事,为着这相信让人引着鼻子走就更是不同了。”
  “古来帝王自始皇帝起,多数都用心寻仙问道,像陛下这样通达的可真是少见。”
  “希文你想想,仙人若是眷顾,自然可以托梦、现身;若不愿眷顾,凭凡人之力又怎么寻得到?至于修仙……我看长生不老也未必是什么美事。”
  秦维勉年纪轻轻头发便已尽皆灰白,现在坐在重叠的奏章之后说出这种话来,令谢质感到凄异难明。
  在秦维勉的亲自关心之下,贺云津的丧事推进得十分顺利。转眼风回京畿庭芜绿,墓园初成,陈嵘前来请旨,问何时下葬。
  秦维勉起身走到殿外,见和风煦日,春光融融。
  “还有十一天了……”
  陈嵘主管礼仪,各样大事自然记得清楚。
  “是,故太子周年之祭在即,是否等过了这事再办伏波将军?”
  “对,”秦维勉拂袖回身,“等过了三月十九。”
  贺云津的丧事最终定在了三月二十八,谢质陪秦维勉同去致奠,他见秦维勉好像心不在焉,下了轿辇还只顾盯着天上的流云看,不知在流连些什么。等到灵前祭奠一毕,秦维勉反倒决绝了起来,一路上同谢质谈了许多国事。